藏族女人抬眼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零钱袋,点点头:“有。三楼最里面。押金五十。”
韩冰从零钱袋里数出五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,连同身份证一起递了过去。女人登记了他的信息,递给他一把用铁圈串着的、带着房间号木牌的铜钥匙和一个薄薄的、印着旅舍规则的纸条。
“喏,韩冰!” 王哲已经办好了手续,拿着钥匙和一张小票走过来,拍了拍韩冰冻得僵硬的肩膀,“我们在二楼207!四人间!你真不跟我们挤挤?八人间人多,吵得很!” 他脸上带着真诚的邀请。
韩冰摇摇头,声音依旧低沉:“不了。谢谢。” 他不想欠下人情,更不想在相对“私密”的空间里忍受可能持续的社交压力。八人间的嘈杂和疏离,更适合他。
“行吧!随你!” 王哲也不勉强,咧嘴一笑,“安顿好下来烤火啊!火塘边暖和!有热水!” 他招呼着李强和陈默,三人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,风风火火地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向二楼跑去。
韩冰捏着那把冰冷的铜钥匙,看了一眼木牌上的房号:**308**。他背着沉重的背包,步履沉重地踏上通往三楼的楼梯。木楼梯又窄又陡,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慌的呻吟。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、混合着汗味、脚臭、廉价洗发水和藏香的复杂气味。墙壁上糊着早已发黄的旧报纸,有些地方剥落下来,露出里面灰黑的墙体。
三楼走廊更加昏暗,灯光似乎坏了,只有尽头一扇蒙着灰尘的窗户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天光。地面铺着磨损得看不出本色的化纤地毯,踩上去黏糊糊的。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房门,门板上贴着模糊的房间号。空气污浊凝滞。
他走到走廊最深处。308的门虚掩着,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。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一股更加浓烈、令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!汗臭、脚臭、烟草味、酒精味、方便面调料味、还有一股淡淡的、类似呕吐物的酸馊气…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股粘稠的、令人作呕的浊流,瞬间将他淹没。
房间不大,顶多十几个平方。四张双层铁架子床紧贴着墙壁摆放,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。床是那种最简陋的、漆成军绿色的铁管床,上下铺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、布满污渍的木板。床上铺着同样薄而硬的、印着褪色条纹的廉价床垫和同样污迹斑斑的床单。空气混浊得几乎能看到漂浮的灰尘在灯光下飞舞。
此刻,房间里已经有了三个人。
靠门的下铺,坐着一个穿着花里胡哨冲锋衣、留着板寸头、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(正是王哲口中的“话痨大学生”)。他正盘腿坐在床上,唾沫横飞地对着对面床铺的人大声讲述着什么,手里挥舞着一个平板电脑,屏幕上似乎是某个风景区的照片。
“…我跟你说!那地方绝了!绝对小众秘境!网上攻略都没几个!我是翻墙在Ins上看到一个大神发的图!那瀑布!那云海!简直了!就是路太难走,差点把我这老腰交代在那儿!不过值!超值!你们要去的攻略我发你们!包在我身上!” 他的语速极快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和炫耀,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嗡嗡作响。
被他“演讲”的对象,是靠近窗户下铺的一个男人(沉默寡言的打工者)。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,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,头发油腻凌乱,脸色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。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蜷缩在薄被子里,只露出一个乱糟糟的后脑勺,对旁边唾沫横飞的演讲充耳不闻。但他压抑的、带着浓痰音的咳嗽却时不时地爆发出来,撕心裂肺,每一次咳嗽都让单薄的铁架子床剧烈地晃动,发出痛苦的呻吟。咳嗽间隙,他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,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。
房间的另一个角落,靠近里面那张上下铺的位置,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、头发半秃、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(失意者),正独自坐在一个掉漆的小马扎上。他脚边放着一个开了口的廉价塑料酒瓶(二锅头),手里捏着一个一次性塑料杯。他低着头,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,不时仰头灌一大口辛辣的液体,发出“咕咚”的吞咽声。浓烈的劣质白酒气味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,混杂着汗味,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。他喝得很沉默,每一次吞咽后,都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、充满疲惫和苦涩的叹息。
韩冰的进来,只引起了短暂的注意。
“哟!新室友?” 那个话痨大学生暂停了他的“攻略宣讲”,推了推黑框眼镜,目光带着审视落在韩冰身上和他那个破旧的背包上,“哥们儿哪来的?也是徒步的?一个人?” 他的语气带着自来熟的好奇。
韩冰没有看他,目光在房间里唯一剩下的空铺位上扫过——是话痨大学生上铺对面的那个上铺。他摇了摇头,含糊地应了一声:“嗯。”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。他不想交谈。
“嘿!一个人玩有一个人玩的潇洒!” 话痨大学生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,反而来了兴致,“不过我跟你说,这高原徒步,还是有伴儿安全!你看我们几个,都是网上约的!互相照应!你一个人,路线规划做了吗?装备怎么样?这海拔,你这…” 他的目光扫过韩冰单薄的旧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,还有那个看起来完全不适合登山的旧背包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质疑。
韩冰没有回答。他径直走向那个空着的上铺。床铺很高,需要踩着铁架子爬上去。铁架子冰冷刺骨。他放下沉重的背包,先把它推上上铺的床板。然后,他抓住冰冷的铁管,手脚并用地向上爬。动作因为寒冷、疲惫和头痛而显得笨拙迟缓。
“咳…咳咳…呕…” 靠窗下铺那个打工者的咳嗽再次猛烈爆发,这一次似乎还夹杂着呕吐的欲望,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,铁床剧烈摇晃。
劣质白酒的气味和汗臭、脚臭混杂在一起,更加浓烈。
韩冰终于爬上了上铺。床板很窄,只够勉强躺下一个人。床垫薄得像纸,硬邦邦的。枕头是一个同样单薄、散发着可疑气味的布包。他顾不上这些,立刻将背包放在床铺靠墙的最里面,紧挨着冰冷的墙壁。然后,他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,曲起双腿,将自己尽量缩在角落里,像一只回到洞穴的、受伤的野兽。
他拉过那条同样散发着霉味的薄被,胡乱地盖在腿上,试图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。房间里的“暖气”似乎只存在于楼下大堂的火塘边,这里依旧冰冷刺骨。
“哎!哥们儿!别不说话啊!” 话痨大学生似乎不甘寂寞,仰着头,对着上铺的韩冰喊道,“我叫刘帆!北漂大学生!穷游党!你呢?怎么称呼?打哪儿来啊?” 他的声音穿透了打工者压抑的咳嗽声和中年男人灌酒的吞咽声。
韩冰低着头,目光落在自己冻得发红、沾满灰尘的手上。他沉默着,仿佛没听见。身体因为寒冷和不适而微微发抖。太阳穴的钝痛在混浊的空气和噪音中更加清晰。他只想安静地待着,等待这该死的头痛和寒冷过去。
“啧…” 刘帆见韩冰毫无反应,有些无趣地撇撇嘴,又把目标转向了靠窗下铺,“大哥?您这是去哪儿啊?高原反应这么厉害?吃药了吗?我这有红景天…”
“咳咳…咳咳咳…不…不用…” 打工者艰难地摆摆手,声音嘶哑微弱,带着浓重的痰音,“老…老毛病…歇…歇歇就好…” 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。
“唉,出门在外,身体要紧啊!” 刘帆像个居委会大妈一样感叹着,随即又转向角落里喝闷酒的中年男人,“大叔?您呢?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!下来聊聊?有啥烦心事儿说出来!憋心里多难受!”"